稽异录叙
余少时,尝假寐而梦见神人,示余一图,则状若一人间火中,累拭其目,未能审之,忽觉,而莫之能忘也。既长,举贤良,拜郎中,以余素鄙,累年不调,遂嬉游以自娱。
二月安仁来,切责余之自放,遂袖出一图,则余梦中之所尝见者。余大惊,问所从来,但云秘府中也。更诘之,则不答,如是者三,乃云「此琅琊王之所藏也,或谓宣皇帝购巧匠,作之以赐诸王」。求之不得,遂作《周诗》以易之。展图孰视,则隐书「乐安廖豪」于其上。乐安者,盖青州之郡也,然是人则余之所未闻。揆考坟典,亦无所载,其也真与?其也梦与?余不得而知也。
是夜,辗转难寝,遂被星策马,之青州,到乐安诸县,皆云不知其何人也。然则乐安非彼之郡望乎?又或彼竟字「乐安」云耳?余彷徨无措,不知所至,惟口诵是四字耳。如是者旬日,忽有人行弹中余,张目四顾,莫知其人,但行至东莱也。视其丸,则间以笺,盖云彼之事略,由是始知廖豪纪事之本末也。惟其自号故魏之臣,而终以将军位,厕于本纪,似所非宜。作《廖豪传》第一。
遂之司州荥阳,临旃然水,则魏武之所初逢廖豪之处也。往者攘攘,折戟残剑,固不可见;惟旃然汤汤,川流而东,更不复还。魏武固超世之英杰也,九合中原,以成伯业,然晋嬗故魏,武祖之昭穆又安在哉,则是人亦逝如斯夫?作《曹公传》第二。
遂还洛阳,过高贵乡公墓,既无人迹,则抔土之上,草已萋萋也。于是恭行洒扫,长揖而去,作《曹髦传》第三。
遂之豫州,比颖阴,临淮公顗之故里也,有童子六七人歌且舞于野,意殊乐甚。尝闻令君治凉,期年而平,三载而靖,半纪则富邦,未旬则政清,其「吾与点也」之谓邪?作《文彧传》第四。
遂之冀州,谒袁绍墓。本初四世三公,虓瞰九州,昔魏武相与战于官渡,而获其军师公与。公与本袁氏之诤臣,而后降豪,以逆宣王,是以世不能多之。其匪忠志之人邪?以赀财几尽,将还司州,济洺水,过广平,闻里中童蒙就学,乃《孟氏易》也。孰听之,则诂训文义,粲然可观,由是知君子之泽,百世不斩,作《沮授传》第五。
遂之徐州,过故典农都尉之治,令行占田后已废之久矣。虽然,屯田之术,祗兴其功;而晔、繇皆智计非常,尝从廖豪以襄魏武,作《枣祗刘晔钟繇传》第六。
遂之兖州,陟岱宗,以仰其危;临大泽,以观其渊。夫典以破虏将军,霸以执金吾终,皆位特进,荫及子孙。豪之才具,不下二子,竟以破败,是何故也?不察持盈之道,不晓集虚之理,然后旋起而踵灭,后之君子,可不慎哉?作《李典臧霸传》第七。
遂之荆州,溯江水,登舸凭椳,以观秭归,则城坚且巍,若不可摧,是以知郝昭尽得墨守之术,非妄说也。乐进、张郃,魏武之名将,而行事不彰,作《乐进张郃郝昭传》第八。
遂之益州,过剑阁、绵竹关,故魏大司马曹子丹破蜀处也。子丹固佳人,而其胤不肖,遂以族灭,可为殷鉴。作《曹真曹爽传》第九。
遂之雍州,登夏侯太初倚柱作书之台。比其时也,太初欲建制度,厘定轨则,自谓抱饭牛之才,而未竟其志。寻其奏议,多弗得见,按其生平,亦未副名。其果世之溢美如斯,故傅兰石恶之邪?然世人咸称太初之坚白,而笑兰石之负节,固良有以也。作《夏侯玄传》第十。
遂再还洛阳,至太学,见《论语集解》,则何晏、曹羲之名已刊之矣。是固浮华交会之徒,未有治乱之具也,本不足道;然公渊之辨才性,平叔之论有无,刘陶之臧否,曹羲之注疏,义理通达,文气畅然,咸蔚然成宗,可以一观,遂存其纪事,以飨诸后学。作《何晏曹羲刘陶王广传》第十一。
遂之广州,见海市,而楼船如矢,穿凿其中,若梦如幻。或有番邦市易,其人不通中国言语,每以手拟其物,左支右绌,良为捧腹。然则余之族祖,亦去中国远矣,畴昔与土人语时亦作是状邪?作《夏侯霸夏侯和传》第十二。
遂之秦州,过阴平径,其高者也,则如蹑云间;其深者也,则直下黄泉,而维自投死地,以竟全功,其气干云,垂于万世。毌丘于国难之际,振膂一呼,父则杀身,子亦成仁,固程婴、杵臼之俦也。陈泰兼资文武,卒亦忧死,惜哉!作《姜维毌丘俭陈泰传》第十三。
遂之梁州,如汉中,去南郑西十有三里,有天师府焉。其堂上陈偶像金身,尤可哂之;还之偏殿,则置诸廖氏,左右则列以文若、公与,炉上香炷犹爇爇然。廖氏所以偏伯,殆法妖道之所为邪?又或能得米贼之心如是邪?作《阎圃传》第十四。
方欲去,有叟止余,问其姓字,但曰李正方之后也。与语诸葛孔明之故事,知其木牛、流马之奇,八阵、元戎之妙。其治国也,仿佛管、萧;其持法也,比于皋陶。是固圣人之亚云耳,惟托身于蜀,故不为传。作《李严传》第十五。
遂之凉州,武威城坏,未得入,遂与友当残垣而歌且饮,醉三日,乃去。历酒泉、敦煌而西,之玉门关,举目东顾,则遥见一二民房,隐有翻车之属,无九轫之井,而汲清泉以沃田;又有妇操绫机,上下飞梭,观者目迷,而其人自若,则其机巧可知。是皆马先生之功也,作《马钧传》第十六。
遂出关而至高昌,与胡民语,或曰每有汉儿至,顾念中原残破,而适此乐土也。问童蒙,则曰乃大凉护羌校尉府之所部。余素闻麹氏之横暴反覆,然则彼又胡为乎来此哉!为之一叹,作《麹演传》第十七。
兵战运筹之事,非文士之所能预也;货殖兴利之策,亦匪余之所克知。故行事载录,多有阙疑,而更不为志表,复无本纪。余未审学术,惟事摘抄,蒙先贤之泽惠以竟其功。揆诸《书》有「粤若稽古」之义,而余亦载耆旧所述之异闻,掇而录之,以成是卷,故谓之《稽异录》,亦示其本小说家之流也。是固匪史乘梼杌之俦,前之往者,必将指而斥余之陋;又所传者不过强梁贼寇之属耳,后之来者,得无且哂余之痴邪?步出中庭,长夜未央,月朏未明,隐有微光。不觉一笑,笑且愈悲,悲则复笑,而余竟忘言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