廖豪传
廖豪字雅诺，青州人也。父母早殁，亲戚怜而欲养。辞曰：「夫生天地之间，弗能自立，非七尺男儿也。请躬耕渔狩以自活。」众莫不之奇，延乡之名士教之。未明而兴，罢则就学，至夜乃归。未三岁，成，师大异曰：「噫！受天命者，其子乎？请辞去，异日子之富贵，非予之所克知也。」豪欲留之，而其心已决，泣涕送之，至于十里。乡里闻而愈奇，然豪之谦恭未尝少异。
遂举孝廉，豪曰：「汉室倾颓，日甚一日；豺狼当道，年复一年。夫大厦将倾，非独木之可支；夕日欲颓，虽穷迫而莫止。苟无匡世之明主，济世之才终弗以用；得超世之英杰，虽庸碌之人克归其所。苟不三省而妄行乎乱世，非所谓知也。」辞不受。感时局之乱，遂延武师，期年以精。
于是黄巾变乱，蚁贼扰乡，质人十余。豪闻之怒，独从壮士三十有奇，夜袭贼之次所，斩数人，遂释质以还。贼忿，旦日，以众百余攻其里，乡氓罔不恐，惧为所戮，议曰欲降。豪止之曰：「奈何惧此俦乎？彼亦民也，迫无所赖而为贼。且与之以田，利之以耕织，既有所聊，必也无惧。」乡氓从之，果然。因慨之曰：「嗟乎！天之不欲生民，其不知民且不畏死邪！既不畏死，奈何以死而迫之乎！」
黄巾既克，董卓入京。卓不仁，曹公操图之，不就，亡陈留，散财募义士，矫诏讨卓。袁绍、袁术、孙坚等应之，皆一时之杰也。卓畏其势盛，且再战不利，遂焚洛阳而如长安。公逐之，入伏，不得脱。初，豪闻诸侯举兵以讨逆，亦募乡氓百有奇，欲西会以应其势。之中，适公困，度力弗克济，间之卓军中，焚之。卓兵哗，殪其将徐荣，乃溃不能止。公亲鼓，合而大破之。延豪饮帐中，语彻夜，以为知己。豪感其意，率众而归。公欲复逐北，军罢，乃引众还。私度绍等卒弗成大事，辞去，还陈留。命豪肄军，货良骥千余，大作弓戟槊矛，择精兵千人治之，号曰「虎豹骑」。
时卓已死，李傕、郭汜复窃朝纲。兖州贼起，黄巾之余也，屡起复散，数讨之，弗胜，民弗堪。傕乃拜公骠骑将军，令击之。初战，力寡不能敌。豪谋曰：「吾闻兵法『骄兵必败』，贼方胜，其骄可料也。请夜袭之，意必破。」公拊掌笑曰：「是吾意也。」是夜，豪从百骑袭之，举火爇其砦。贼不备，馘千人，皆大恐。适公复引兵来，势颇壮，贼罔不惧，以为必死。公乃降之，皆伏，计得众十万余，曹公之强，由是而始。然后令豪如北，都督军马以备绍寇。
越数岁，公既下兖、徐，复奉迎天子，都许，其势益盛。时江北群雄殆灭，惟公与袁绍逐鹿耳。绍忌公势少强，遂大发众三十万而击公。公自引军北，相抗于官渡，饷少匮，益困。绍之爪牙，曰颜良、文丑者，日引兵攻陈。颜、文者，河北之名将，世所称万夫莫当。公颇疾之，遣豪相抗。乃引军匿谷中，复单骑诱之。入伏，遂见杀。
初，公将距绍，萃众议之。众悉以其势大，固难敌，毋若事之。独荀彧以绍外宽而内忌，好谋无断，虽众而不足惧也，未若一战。公深然之，遣使咨诸豪，其筹略同，遂克定绍。
颜良、文丑既殁，监军沮授数谏绍，弗听。复战，不克，授累谏，绍益怒，械系之。用审配谋，累土陈中，上益布劲弩以击公，公作发石车，破之。遂复相持，卒难决也。顷之，绍之谋主曰许攸，以策弗用，恚而来归。用其策，焚乌巢之饷，因其势，倾兵以击绍，陈溃，弗能敌，遂败绩北遁。时授方见囚，不得脱，为公所获。降之，不就，盗马欲北走，为公觉，怒，将斩之。豪闻之，急诣公曰：「豪知授之所以不降者，徒以其族于北也。必降，其族也危矣，是以不降。且羁縻之，请之河北取其族，族至则归。」公从之，遂单骑渡津，竟无察者。既取其族，绍乃觉，盛设众距关，以绝其道。豪夺关，斩其裨将二十有余，余皆畏葸不敢近，乃还。已至，授乃降。
后公复与绍战仓亭，伏兵败之，绍恚，欧血而卒。其子曰谭、尚相争，公因次第破之，豪数有功。袁氏既灭，公复连匈奴、击乌桓、距鲜卑，豪从之左右，每有勋伐。未三年，河北略定，乃议南征。患刘备之不定也，以豪将「虎豹骑」万余，疾驰击之，备方屯新野，仓卒不能敌，虽众于豪而大坏，遂下荆州，备脱身独亡走，如江左。乃表荆州刺史，公以众二十万，自江而东。军之赤壁，周瑜当之，相颉颃月余。会大疫，死者颇众，战不利。瑜复火攻，公大败，艨艟斗舰，所焚殆尽。乃引军还，瑜意逐北，公颇疾之。方逐公，豪将众五万以至，皆锐士也，与战，瑜弗能敌，收兵还江左。豪乃护辎重而还，至于许，而廷陛少定。
初，豪领荆州刺史，方屯江陵，闻公次赤壁，而与瑜相抗，意公必败，亟从精兵往助公。会公败绩，瑜方逐之，遂与战，克之。是以公虽败，幸无大失。
公既还许，怒，萃诸将府中，议复征江左。豪进曰：「江东未可轻也。夫其君有为，其臣多谟，其士足勇。夫如是，则虽拥众亿万，屈之亦难矣。今不若先定民心，民心少定然后可伐江东。私以为昭、宣以降，典令悉废，徒日以经纬之书相驳诘，是固破灭之道也。吾固请重典为胥吏之规矩，黜浮华交会之徒，易之以才练干达之士，然后劝稼穑、贵货殖，而复其徭役，则民且善之，是固百年之道也。至于南下，其克缓之。」公然之。又议政事，念豪数有功伐，欲除青州刺史，豪固辞不就，请授凉州。公奇之，乃言凉州鄙也，固地辟，其人野而尚武，近戎狄而少义理，文化之所弗服，不易治也。且夫凉接连西域北封巴蜀，鲜卑羌氐之所尝至，利害大矣。因固请治之，以备不虞。公嘉之。及行，解佩剑遗豪，再拜受之，遂去。
及至凉，击平马超，超走汉中，关陇略定，乃行新法。革弊例，废察举，月考百官循吏之绩，年复令其上计，殿者放，最者擢，察有贪枉者立斩徇，以董之也。年课凉之士人，又复察举，因以任职。初，所择皆豪桀，鲜有寒门。豪闻之，怫然击案起，立斩执事者，左右罔不肃然。乃复立州学以征献，颇有长者。又以凉通西域，乃大崇贵商贾，废算缗之律，使其往来以充民实。期年，则凉大治。
时公既平西凉，定汉中，威震华夏。百官朝天子，请策公以魏公，锡九锡。尚书令荀彧谏曰：「不可。丞相本兴义兵，匡扶汉室，当秉忠贞之志，守谦退之节。君子爱人以德，不宜为之。」公闻之，不怿。不用彧言，进为魏公，受九锡。彧闻之，嘿然太息，遂托疾。公益怒，以为不助己也。豪闻之，凄然叹曰：「文若其死矣！夫汉，圮屋耳，拂之则倾，暴之即解，又何执诸斯也！且今公之戾也益甚，少逆之，则恐弗生矣。虽然，吾当活之。」乃择死囚之似彧者，鸩之，携之驰寿春，夜诣彧。适彧疾病，卧不能起，视豪，愀然曰：「雅诺此来，其欲说吾倍汉邪？彧，汉臣也，而贰于新朝，虽死所弗堪也。嗟乎！吾尝以公汉之纯臣也，是故事之，今乃见此事，固不意也！必汉其亡，则请从死，以明吾志，而全其节。否则九泉之下，恐羞见先君也。」豪正色曰：「文若之缪，何其甚也！夫天道更易，运命无尝，失政者亡，得道者昌，固不易之理也。曩者汤责桀夏之罪，弔民之意以伐之，皆道路箪食，以迎王师，吾未闻夏人之哀其君也。纣失其政而周武革命，士皆反戈，微子携神器以归，诸侯亲戚罔不畔之，是顺天道也。且汉自桓、灵以降，摈贤弃德，竟信中人，庙堂之上，惟以奸宄；殿陛之间，曾无瑚琏。党人禁锢，幽于缧绁；诸羌凶暴，踰乎埸中。当此时，可谓夕日欲颓，而直言既亡，无德益盛，有汉之天命，固已绝矣。而丞相兴义兵，伯中原，定九州，奉天子，申轨则，振朝纲，以兴刘为任，惟光汉是务。然则观夫汉积四百载之弊，非旦夕之所克易，一旦有不虞，则积数十载之治，皆作画饼矣。视众庶之安与一姓之利，轻重固立判也。今丞相齿则不惑，盖速立新朝以代有汉，革其积弊而除其故例，然后九合诸侯，制典定法，以董天下，是所宜用，亦示天命之所归，且利乎万民者也。」彧嘿然。久之，乃叹曰：「幸承君教，今发蒙矣。然彧不死，公之怒不已。设使君坐彧之故，是所不忍也。」遂示之以鸩死者，置诸室，夜与彧潜归凉州。翌日，彧子恽晓诸公以父薨，公颇哀之，谥之曰敬侯，以恽袭其职。
越八年，公疾病，使豪还许。豪趣入殿。公见之，喟然长叹曰：「自孤与子共讨董卓，纵横天下，凡三十年，其相知也久矣。其志未竟，而身将先丧，奈何！奈何！小子丕，材下君也甚，孤不讳后，则恐其道之不复行矣。今特召子，以继孤志。曩者所遗之剑，子且持之，以为孤也。勉之！勉之！」言毕，手抚其背，泪如雨下。豪亦泣，恸不能禁。久之，再拜而出，还凉州。未几，公崩，子丕继为魏王。
丕既陟王位，乃受汉帝之禅，封之山阳公。已践阼，尚书令陈群建九品官人之法，丕用之。遣使诣豪，令易其制。豪闻之怒，指斥曰：「公方崩，竖子乃竟易其令制，行此流弊之法，愦矣！小子短见，奸宄竞用，其材下父也甚矣！」逐之，不行其法。使知之丕，大怒，举众三十万而击凉，临渭而陈。豪被甲持戟，从骑三千冲陈。豪当先陷陈，戟之所及，无不见斩，众皆披靡，无敢当者。其骑皆大呼驰入，往来冲突，丕众夺气，大败而走。豪逐之三十里而还，损数十骑耳，而丕折卒三万有奇。丕愤恚，将再战，闻蜀将图之，困而请和。自是凉名魏属，实别于魏。
丕移师还，击破蜀师，旋崩。诏子叡陟帝位。叡即阼，是为明帝。蜀相诸葛亮闻之，度魏方丧君，人心未定，遂出师犯之。比至凉，先遣使诣豪，约假道以伐魏。豪谓使曰：「吾闻之，『道不同，不与为谋』。夫蜀假汉之名，以为正朔，其不知汉政之弊也甚哉！譬若久病膏肓之体，以孔明之知，下而效庸医之愚术，徒欲已之，是固不足多也。虽得之，又何益哉！且吾本曹公之臣，假吾道而伐其宗，是吾所不为也。惟其材固吾所敬，乃不击之。然必欲假凉而伐魏，惟胜之而已。」使归，语诸亮，乃叹而还。遂道祁山而攻长安，且下之。叡请援之，遂发兵围汉中，旦夕且破。亮恐为断其后，引军还。比至汉中，速豪诣陈上。及辞，亮叹曰：「是固世之英杰也，会当决高下矣！」豪亦曰：「旦夕且决雄雌也！」遂各还军，皆退。
时叡闻豪之退蜀师，嘉之，议与伐蜀。豪允之，扬兵十万而攻汉中，叡亦发卒三十万相助。诸葛亮闻之，倾国中之师，复使于吴，得众二十万，合而移师，举众四十有五万，持于阳平关。相抗凡十月，莫决胜负，而巴蜀地险，往往峰峦阻绝，凉素地辟，故豪之粮少尽，虽比战皆胜，而士卒皆罢矣。计持之非策，遂择壮士五万，亨牛飨之，折箭为誓，曰：「今则飨君等，若皆奋战，无敢退！克蜀，则复飨君；否，愿比战而死，不苟活且独生！」遂夜攻阳平关。亮令射之，矢如雨下，死众，或退，豪立斩之，亲持楯先登，攀城，厉声喝曰：「必欲退，盍视汝主死此，断其首以要功邪！不然，从其攻关！」遂皆蒙楯蚁傅以上。箭愈急，尸积于地，血可浮槊，而诸军皆奋进，无有退者。已陟关，豪弃楯持剑，前突杀数十人，其卒皆大振，鼓噪以上，无不以一当十，关遂下。既举关，计其死者，凡逾十万。诸军请少息，不从，令三伤还，重伤屯，一伤从，得精骑万，令衔枚疾进，日行三百余里，六日而底成都，围之三重，自援枹而鼓，士皆往来疾驰，以威劫之也。戍者惊惧，以为天降，无敢距之。发城门内之，遂获蜀主刘禅。又南征蛮，破其象陈，获其酋孟获。自是蜀亡，其臣或降豪，或走吴，独诸葛亮亡去，不知其所至。于是豪之威名，被于天下，然计其军已弗足二千骑也。
初，魏军阳平北，以为声援。闻豪驰袭蜀，乃议阴袭其后。司马懿谏曰：「未可图也。当袭之不胜，彼则怨怼，又为天下笑，下下策也。籍令克之，彼方迁灭刘蜀，乘锐以击吾，固难守之。初无攻其所与，是不义且非知也。伏惟上慎思之。」叡从之。豪既破蜀，遂班师，屯汉中，又使沮授、荀彧军巴郡，以备魏寇。叡亦盛设众于封疆，意将击之。懿说曰：「豪之用兵，仿佛孙、吴，吾主虽长于兵，遽难克之。未若移师以讨吴，而令廖某助之。吴虽新败，其势犹存，且水战者，北人所短也，豪卒难破吴。必破之，亦势弱而不堪战，然后一击可定，四海可一也。伏惟上速决，则天下之一统，可计日而待也。」叡从之，遣使诣豪，约以连兵破吴。豪允之。懿既闻之，拊掌笑曰：「事谐矣！」
将行，延沮授、荀彧，戒之曰：「吾欲伐吴，乃恐叡之自袭。苟取巴郡、汉中，则益州门户既失，旦夕且下矣。当益州失，荆州弗全，而凉州亦殆矣。今计国中之卒，凡三十万，吾领十万，戍封疆者十万，余者君统之，驻汉中、巴郡以待魏寇，而盛设旌麾乎荆、凉以惑之。国之存亡，悉托诸君也！」授、彧顿首而曰：「敢不从命！」遂行。比至荆州，次江邮，以北卒素短乎水战，遂壁江邮，造池而肄之。
既成，乃伐吴。吴恃地利，豪军卒难克，持一年有奇。懿乃阴奏曰：「窃以为廖某之军罢矣。请因取汉中、巴郡，以袭其后，幸或全功。」有谍于彼，径来知之。授乃伏兵关外，又择轻骑以截其后，而彧据关陈，详败，少退。叡以兵蹙之，授兵翼出，彧还师而击，连兵困叡师，叡败绩，欲班师，为授所阻，不得行。既围之月余，懿引兵出，乃得脱。其师十去六七。叡既还许，病笃，寻愤恚而崩。懿乃立其子芳，都洛阳。芳素需，乃以懿为大将军，其子曰师、昭亦显，自是魏廷之权咸归诸懿。遂令子师将众二十万以破豪，子昭将兵二十万以取益，自以师三十万以击凉，意亡之。
豪闻之，遂如建业，以诣吴主孙登。登闻之单骑而至，乃置鼎廷上，遣善言辩者二十余至，将诘而亨之。豪至，颜色不少变，径趣入廷，指登按剑而笑曰：「汝其欲法刘季之亨蒯生乎？国之将亡，身之将丧，犹裾乎庭堂之上，状若无所畏则其中已惧，乃复欲亨吾以立威，又一何愚也！」甲士从起，欲引之入鼎，豪操剑起，瞋目詈之，皆伏，还之殿下而不顾。登怒叱曰：「何无礼之甚也！」豪仰天而笑曰：「吾闻司马懿将兵六十万，意平江东也。量蕞尔小邦，犹螳臂之当车，蚍蜉之撼树也，其宁求其全邪？未若早降，幸或全尸也！」登益怒，喝曰：「寡人闻之，司马懿将六十万之甲士，欲灭汝而全吴，此东吴之幸也，不洗颈而就戮，复何妄言哉！」豪哂曰：「岂不闻懿之鸩魏主叡，而自立孺子芳乎？狼顾鹰视之俦，其言何足信邪！审欲全汝，又何屯兵于濡须，治师于合淝，虎狼之卒百万而下江陵，望建业而进以叩吴封邪？待其至国中，围之十重，援枹缘城蚁傅以上，则逡巡失度，莫知计将安出，虽肉袒以降而求全尸，又岂得之邪！且夫吴据有江东，已历四世，既有江水之险，又拥甲兵数十万，物阜而民丰，舸舰艨艟斗舰乃以千计，此固伯天下之资也，藉令懿寇，第死耳，又岂安得哉？然则一夕竟为彼老朽所迁灭，隳宗祀而绝神庙，得无愧乎？盍罢兵以抗懿，以全汝江东之基业，然后逐鹿中原，固非迟也！」言未已，登悚然立，汗出如浆，再拜称罪过，延豪共议之。翌日，为盟，遂假吴道，偃旗息鼓，士悉衔枚，望洛阳疾进。
比至许，豪欲阴间过之，及半，适太守偶巡，觉，引众截击之。豪喟然叹曰：「於戏！吾欲乘其不备，直底洛阳，下之而令天下，断其归路以全大功，今反为所知，上不见眷，奈何至此！」乃疾引军击而尽死之，又迫其城，围而攻之，欲不使晓诸懿，惜城未下而其戍者已燃烽火也。乃弃许，择其精骑疾进，期三日以至洛阳。懿方围武威，闻之，乃令老弱废疾者壁焉，夜则引精壮者亟还反。旦日，沮授登城，望之，则指示左右曰：「彼竟日攻武威，今乃止息，可不怪与？」或曰：「彼或匿诸林渊中，且以此诱吾，以发城门而击之也，当慎之。」授对曰：「不然。安有以三十万之众，一夕且皆伏之邪？且彼乌鸟雀鸦皆止息营上，是必无人也。懿虚国以犯吾，其后尝患不定也。顾吾念之，是廖公袭其后，为懿所知，乃还师以援之。然则廖公尝虑甲士之不足，则懿以众击寡，廖公其殆矣。今则疾举武威之卒以助之。」乃发举城之兵，得众四万，发城门而出，果大破懿所遗之师，乃复疾驰以助豪。
豪军既底洛阳，乃围之。其守驭已备，卒难下。半月，城将隳，则懿军已至。懿军十倍乎豪，遂围之，师、昭亦反，是以连兵击豪，戍者亦发城门而出以为应，寡不能敌，败绩，乃溃围而走。缘道皆魏师，相与接战，难以疾走，是以懿逐之不舍。吴主孙登闻之，发众十五万以攻魏，将以为援。未行，族室孙綝弑之，乃立孙亮，登之弟也。自引兵击荆州，欲下之。懿闻而嘉之，厚币赂之，许以益、荆之地，约以划江而治。綝既得其帑，其势愈厉，连下柴桑、江夏，直底江邮。其守曰郝昭，有勇擅谋，长于守驭，相抗旬月，綝数攻之，皆为所却。綝师众，其饷少不继，又弗胜，士皆罢沮。乃还，昭则引兵击之，遂大溃。柴桑、江夏之民闻之，乃逐守丞，道路以迎昭。昭复逐之，获辎重兵械无算，至于吴封，复进三十里乃还。而沮授驰援豪，逢懿，要击而走之，豪军乃得脱。
懿见豪军勇壮，度终难力克之，乃矫诏谓曰：「思厥廖豪，肇从太祖，匡扶社稷，不绝宗庙。群凶授首，奸宄就戮，文命敷于四海，武义被乎九州，可谓功绩卓伟，勋伐曜然。然则刊圣贤之大道，效左邪其攸为，穷于察举，罢乎考课，滥于刑狱，苛乎典则。朕闻之，先王之政，可法万世，今则悉易，理固非然。其慎思哉！其慎思哉！当弃绝嚚讼之典，以格彼陟明之制，俾届兹大道，归爰王化。思厥休德，今拜征西大将军，领万户侯。钦哉！钦哉！敬若朕命，祗惟为是，以对扬我太祖之弘烈，且立乎不世之元勋也。」使至，进书，豪发视之，未毕，勃然起，裂而掷诸地，叱使曰：「老革荒悖，懿也甚矣！吾存则止，苟亡而行耳。吾生一夕，弃之一日，定不复之！苟见懿，则断其首以谢天下，盍速回，教之洗颈以待！」乃逐之。使仓皇归，具告诸懿。懿恚，遂起众八十万，自以五十万击凉，令子师、昭领三十万攻益，复劫吴发卒三十万寇荆，誓灭之。
当是时，凉有骑十万，益有降卒十有二万，而荆州累战于吴，其卒不过六万耳。懿知其拥兵不及一二，遂倾力攻之，以速判胜败。授乃诣豪，请以懿军之骄而无备，怠而破之。豪以为然，延诸将议之，有谍间其中，遂夜晓诸懿。授闻之，切让豪曰：「君误也甚矣！将有大谋，必先蔽之，岂得明诸！夫事以密成而以泄败，当懿知奈何！」豪笑而不言。授会其意，乃出。
谍既晓之懿，遂欲伏击之，计筹且定，卒猛省曰：「豪贼奸诡，必欲吾倾兵而出，虚其后而袭之也。吾固当防之。」遂屯重兵粮道，厝薪草车中，覆火油硝黄其上而待之。是夜，豪详击其砦，而亲从精骑八万，欲断其粮道而尽焚其饷。懿乃详败，豪军疾进，入伏，懿军还而击之，伏兵悉出，围之数重。又以火矢击之，及车，火乃大起。豪军少退，之谷中，时维季秋，草皆枯槁，懿举火燎其原，焰乃益盛。时又风疾，怒风助火，其势愈烈，赤炎接天，映谷若昼。豪军著者即不可灭，陈乱军溃，四散而走，自相蹈践，不知凡几。懿距谷口，乱箭射之，矢若雨下，杀声震谷，豪血战乃免。比至旦视之，死而可辨者凡可二万，焦而不可辨者无算。乘势攻潼关、陈仓，拔之；还迫街亭，下之；又击天水，亦克之。懿之二子围汉中，死众二十万而取之。复击破南郑，会懿师于阳平，断绝凉、益。懿念卒亡且半，而其饷不继，乃还。
明年秋，复起兵五十万，号为百五十万而寇凉州。豪扬兵陇西以逆之，已陈，将鼓之。懿师颇众，械熠生辉，军容森然。豪军皆大恐，且涣。豪乃单骑驰出，挺剑，举首大呼曰：「此乃曹公之剑，尝在左右，公临不讳，遗剑于吾，嘱以斩奸宄。夫司马懿，狼顾鹰视，阴鸷之俦也，今果篡太祖之基业，窃大统之朝纲，逐功臣，弑主君，隳有魏于一旦，犹自踞庙堂，伯殿陛，专军权，独司政，实国之大蠹，民之大雠也！今吾义而伐之，天其佑吾，彼自行不义，是天欲亡之也！当此时，不束手就戮，犹徒逞其力，妄欲灭吾，岂不缪也哉！君审念太祖之旧恩，当效殷周之故事，与吾共击破此贼！」言未已，剑出，独突入懿陈。或有曹公之故卒，闻之涕下，还而击懿，懿疾走。豪运剑击斫，杀百余人，余者不敢近，豪乃疾驰及懿，掣剑刺之，懿仄身，中马股，坠懿，起，复奔。懿之子师、昭，上将许仪、徐质、郭淮当之，豪力战五人，神威不可当，五将大败，为伤师、昭、郭淮，许仪、徐质见杀。乃控弦射懿，中其股，仆。懿被箭，卒难行，豪逐之且及，而懿之力士王双至。双长九尺有奇，素以骠勇闻，形甚伟壮，勇冠三军，尝手击五虎，又曾从征蜀，身斩良将首数十级，为懿爪牙，无敢当者，未尝败绩，其名冠于四海。双贯弓，中马目，惊而堕之，复搦矛揕之，中肩。豪斫其矛而隳之，被其锋，操剑以迎。双弃矛掣斧，相战二百合，两军挢舌，以为未见。又战百十合，玄铠尽敝，兜鍪委地，而难决胜败，兵声铿铿，观者目眩，而搏战未已。又百合，豪忽暂起，双大惊怒，运斧斫击，猎猎成风，豪前突断其首，曾不顾己。已杀双，身被创凡八十余，曾若不觉，还顾左右，两军皆惊，以为天人。
懿既免，部十去八九。已还，顾谓左右曰：「曩者吾闻之，豪之勇武过人，且张文远、关云长、周幼平之侪尚弗如也。今则视之，其齿则长矣，其勇则未少衰，且又该以奇知，是何人哉！曹孟德之所以伯中原，不可谓非豪之力也。若属其慎之！其慎之！」深患之。僚贾充进曰：「廖豪虽勇，特一人敌耳。盍先下益、荆，其臂则断矣。凉州固地辟，以中原之兵日侵陵之，其兵则日损，其力则少亏，不三年而可破之也。荆州牧郝昭，疾病也，料无所为。公素养死士，今则用其死也。吾闻廖豪治蜀，豪桀弗用，素患苦之。今则许以蜀人治蜀，安得其不降哉！荆、益既下，则东击吴，破其必也。然后举十二州之众，一击而天下定也。」懿然之。遂假益涂，少略荆州。豪欲助之，则坚壁不出，故不可援。其城悉下，惟江邮素善守驭，不能破。江邮者，郝昭尝为之守，雅习守驭之术，是以未破。懿围之，粮少匮，其守乃求援吴，孙綝起兵十万详为援。既委蛇而至，守丞甫发其门，则綝入而戮之，夺江邮。未及治守备之具，懿亲领军至，大破之。遂弃城，从轻骑而走，懿逐之，大入寇吴封，吴兵不能当。孙亮闻之，惧为所获以见辱，乃自经死。綝遂自摄政，发国中兵二十万，战于建业。懿军方鼓，吴军即溃，綝不能止。懿军进，吴人大坏，有素恶綝者，还而杀之。遂略建业，自是吴亡。乃还洛阳，魏之太尉王淩，素与懿相恶，遂据淮南而判。事败，为懿所戮，三族悉见杀。懿并其部曲，势益广，帝芳不能制，惧为所废，阴欲诛之，不就，见弑。遂立髦。髦，丕之孙也。乃进懿为晋王，锡九锡。
懿既陟王位，广植党羽，廷臣朋之。复废三公，咸夺其权，归诸大将军，而自领之。乃擢贾充行尚书令。充进曰：「魏之旧臣，其势也盛矣。今不除，后必为忧。」懿曰：「未得其实，恐难坐之。」充曰：「欲加之罪，何患无辞邪？虽腹诽心谤，诛之可也。」遂坐谋逆，弃市曹爽、夏侯玄，诛其三族。玄翩翩琅琅，高致宇量，重于士林，素有令名，将死之时，颜色未变，士人闻之，靡不叹惋。征西将军夏侯霸，夏侯渊之子，曹氏之宗室也，闻玄见杀，脱走之凉。懿乃复族之。豪逆之散关，泣下不已，曰：「卿父，嚄唶宿将也，昔与事曹公，雅敬诸中。今非特难见卿父，且一族皆夷灭，宁不悲哉！」霸长号不自禁，搏膺抢地，椎心泣血，瞋目裂眦曰：「贼殄灭吾族，仇莫大焉！若不尔杀，盍存乎世！」乃问曰：「魏之忠臣，尚安有与？」对曰：「惟毌丘俭、诸葛诞、文钦耳。余皆阿谀之徒，何足为道！」遂修书，议为大计。钦得之，径晓诸懿。懿笑抚其背曰：「知卿忠义之士，无惧也。」锡之珠玉。方拜谢将还，懿卒喝曰：「文钦阴结廖贼，国贼也。宜诛。」武士从出，枭其首，复往收族。钦之子曰鸯，雅好勇而刚烈，掾吏至，方欲收之，鸯骤掣策抶之。掾吏二十余，皆弗能执鸯，为挝皆仆，遂策马掣矛，夺路而走。有裨将止之，鸯擉摽之，立堕马死。遂越九关，守将当之者皆见杀。鸯既之凉，豪乃大伐魏。诞欲应之，俭止之曰：「无妄行，且待其几也。」遂寝之。懿扬兵逆豪，命子昭守洛阳，又赞之贾充，以备非尝。懿去期月，戍卒皆解，俭谓为可谋之，乃与诞从士千余攻昭。行至中门武库，戍者众，俭厉声曰：「今虽杀身，第死节耳！」身舞手戟，当先而进。昭仓卒难敌，欲亡去，充止之曰：「洛阳若失，司、雍、豫、兖皆不复有矣，则大将军其殆乎！彼忠义之士，可挟天子以劫之，然后可败也。」昭嘿而不应，久之，乃曰：「其为我谋之。」充乃径趣殿以寻曹髦。髦闻之忿恚，曰：「昔太祖时，尝以其父为股肱，今则反欺君邪！今则自讨之，惟天祚吾，籍死，又何所惧！」遂率僮仆百人，授兵，自提剑出。充遭髦，见其剑挺，疾喝令曰：「无道之君，盍不废焉！今则执之，若敢不从邪！」甲士前击，甫一搏战，从者尽死，乃踵起执髦，充以剑击而破其冕，詈曰：「小子！寄人篱下，尚欲吠主乎？」缚之见俭、诞。
俭、诞见之，皆大惊。充因喝曰：「视天子于此，敢不去邪？弗去，比皆逆也，法则族。」髦方欲言，充以剑刺股，血流如注。复欲言，则又断其舌，乃弗克言。时俭、诞去殿远，视之不切，以为髦目之以谋逆，众乃皆走。充乃驱甲士屠之，俭见杀，诞力战以脱。既克之，刑髦，终不色挠。乃缚髦梁上，乱矢射之。髦被百余箭，体无完肤，犹气息尚微。充以瓜击顶，颅崩而亡。乃复坑杀曹氏之宗族，亲戚故旧罔不加戮。自是魏亡。充乃劫群臣，令尊懿为帝。有不从者，皆弃市，尽诛其族。是晋之始。
豪方抗懿，相持不胜，诞之士有生者来归，具告以魏亡。豪卒闻之，惊而扼腕曰：「有魏既亡，军心其乱矣。」乃大会其卒，谓之曰：「魏亡矣，汝其知之乎？」卒皆往往窃语，意恐惧殊甚。豪乃曰：「夫降晋何如？」既而厉声曰：「夫魏，天下奄有太半，大国也；魏主髦，身陟帝位，九五之尊，大国之君也。惟尔晋乃凭陵其君，竟被万箭，碎颅以死，是其贪戾，虽桀纣而弗及。若属虽肉袒伏锧以降而欲求全尸，又岂可得邪？」众皆曰：「愿敬从君命，虽死沙场，卒弗降晋！」乃飨之，出壁亟击懿，无不以一当百，懿军溃走百里。时彧从军，感疾不起，遂留诸酒泉。军之潼关，迫长安，堕贾充之伏，为围不得脱。越半月，粮尽，掘地以为井，斫木以为食，充终不能克。授悉举凉州之卒往援之，相距，卒难胜。会诞亦至，充乃退。
越三岁，懿悉举青、兖、徐、豫、冀、幽、益、荆、扬、交、雍、司隶之兵，厚币遗匈奴、鲜卑、羌、氐、羯、乌丸、南蛮、山越之酋，合军二百六十万，八方寇凉封，誓灭之。相持两年有奇，豪军竟溃。懿围其都，又九月而下之。城既破，复接战巷中，其民皆助豪，相与击懿军，懿军死众。战至正午，豪军卒难敌，且尽死。懿策马入城，所见当涂如砥，屋舍危正，轨制俨然，往往而叹。又见民悉死之，无有生者，惟乌鹊啸唳，复又盘桓。懿愀然若失，久之，乃喟然谓左右曰：「此其所以率五万之卒，而抗吾众三百万，凡逾三载者邪？」下马立者良久乃去。
乃亲诣豪府，唤其字而问曰：「视天下之豪桀，其敌吾十余载者，惟君是也。审君之才，当助吾共立新朝，定四海于一统，成不世之元绪，则汗青存名，帛绢留书也。然则交恶，累相兵构，烽燹竟野，匪惟无功，民亦苦甚矣。何不吾归，吾将拜君大司马，且仍以君领凉州邪？」豪按剑，凄然而笑，曰：「所以与汝相抗十载者，匪惟为得其鹿，亦曹公临殁之所嘱也！二十余载，尝在中心，未敢少忘也。汝既至此，其视亩中之民夫，市中之贾人邪？惟刑狱之行也，然后胥吏乃无怀慝；惟典制其定也，然后万姓克得其乐。今吾之败，匪人力所及，是天命也！天命也！审君器吾，请无摽掠吾民耳。」懿顿首固请曰：「足下之才，固懿之所求也。愿弃前嫌，佐懿定天下。」
豪不复言，结缨持剑，还入内室。倏尔火起，炎上九天，直接云霄。忽闻奥间人声，曰：「公其少缓，雅诺来矣！」
火中隐有一凤，因焰而起，展九丈之翼，望室危而去。既垂天而登重霄，极目远眺，弗克视焉。府忽将倾，懿疾出。已倾，令检之，莫能得豪。其剑亦亡，莫知其踪。
时荀彧驻酒泉，闻豪之死，凄然笑曰：「雅诺既遗彧一命，今当报之。」遂饮鸩而亡。
文鸯、诸葛诞距懿于安定，懿既破豪，降之不就，乃举兵攻之。鸯、诞力战，终见杀。
沮授携豪之子，隐逸于世。懿数购之，不就，竟不知所终。
夏侯霸之交趾，寻槎入海，或曰至夷洲，或曰至掸邦，卒莫考之。
豪之精卒，曰「虎豹骑」者，计约万人，皆不降而死。凉之民闻其死，皆大恸，号哭三日不绝，有哭死者。凉人皆岁服，懿亦许之。
懿既班师，乃复凉三年，其吏悉安堵如故，未尝少易。乃谥豪曰「武义王」，削木为像，葬诸曹公之冢侧。令立祠，凉人四时祀之，复封邑万五千户，以守其墓。
或尝见二人对饮其墓旁，似驩甚也。
赞曰：
武义当嘉，忠介合彰；
廓荡四海，威被八方；
盘桓踞北，独逆宣王；
嗟匪克终，志隳堪伤。
评曰：余尝过豪故里，矜老往往言之，豪少有大志，尝造沙盘以演兵，余往观之，则轨制严整，危正有度，进退所中乎兵法，壁险扼要则靡不志之。由是始知宣王以豪非夫人，信不缪也。夫宣王该以天时，复兼以奇知，尚逆之旬年有奇，则其赞魏武，数载则宇内廓定，实不足异也。惜乎乃短乎运理，逆天而动，终身丧国隳，悲夫！设使克识天道，归夫宣王，焉来此毋望之祸哉？临亡之时，乃尤天命，于事何裨，又岂不缪也哉！